翻译了多部经典名著,她说现在的亲子阅读,就像是“应考”

《外滩教育》

2020-09-14

对于儿童读物,家长总是精挑细选,害怕孩子看到没有教育意义的内容,或者行为受到书中“坏孩子”的影响。儿童读物似乎被家长们当成一本教材书,甚至连亲子阅读也被抹上“应考”的色彩。就这一现象,外滩君与资深儿童文学译者黄天怡聊了聊,看看她的想法。除此之外,黄天怡也为家长们分享了,为孩子挑选童书、提升亲子阅读收获的技巧。

文丨周滢滢 编丨Travis

在知乎和豆瓣上,常有这样的提问:

XXX书适合孩子看吗?

这本书能给到孩子教育意义吗?

知乎提问

谈起儿童阅读,父母总是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:

一方面希望孩子能有宽广的阅读面,喜欢阅读、享受阅读;

一方面,又担心孩子“误入歧途”,读了一些没有营养、良莠不齐的读物。

对于“有没有营养”、“是否足够经典”的讨论,一直没有脱离儿童和青少年阅读的范畴。

很多家长都希望,阅读能给孩子带来某种教育和启发,而不仅仅是娱乐、消遣。

从这个意义上来看,很多我们所熟知的儿童文学经典,比如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《彼得·潘》《长袜子皮皮》《小飞人卡尔松》等,似乎都缺少“教育意义”。

其中的“坏孩子”角色设定、恶作剧甚至暴力情节,甚至引来担忧:故事主角的“坏行为”,会不会带坏了孩子?

但是,在家长看来的“坏孩子”和他们的故事,却得到了儿童的极力追捧。与此同时,那些快餐式、无厘头的、搞笑的畅销书,也都深得孩子们喜爱。

那么,这些作品究竟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收获,阅读量上又该如何平衡?

对于家长的种种困惑,外滩君采访了翻译多部经典儿童文学的译者——黄天怡。

黄天怡

都说译者的工作,就像是穿上了“隐形衣”,常驻幕后。 虽然不如原作者和作品本身那样为人所熟知,但是翻译的过程,却让他们成为最了解这本书的人之一。

同样,黄天怡的每一次翻译,也让她深度接触儿童文学作品。

目前,她完成的译作有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《彼得·潘》《万花筒》等多部儿童文学经典,马克·吐温的另一部儿童文学巨著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,也正在翻译当中。

黄天怡的身份,是多元的。除了译者,她还曾是一位电影人、制片人、话剧导演,2017年凭借喜剧电影《驴得水》获得第12届华语青年影像论坛年度新锐制片人提名。

成为母亲,迎来女儿灯灯后,她开始专心从事文学翻译工作。一方面出于对文学语言的热爱,一方面也有自己的“小私心”,希望能亲自为女儿翻译那些美好的童书。

借此机会,外滩君和黄天怡聊了聊儿童文学中的“教育性”和“坏孩子形象”,以及作为母亲,她又是怎样为孩子挑选童书、提升亲子阅读的收获。

黄天怡

孩子真正爱看的

正是无教化意义的作品

在上海香港三联书店里,外滩君见到了正在与读者交流的黄天怡。

她带来了自己的最新译作《神话》与《英雄》,它们是英国喜剧大师斯蒂芬·弗莱,利用戏剧线索对希腊神话进行的一次重新梳理。

《神话》

和之前翻译的儿童文学作品比起来,这次的作品更适合青少年和成人。

但是,无论作品对象是儿童,还是给青少年乃至成人,黄天怡认为“趣味,是一切阅读的起点。”

谈起自己翻译过的儿童文学经典角色, 黄天怡表示,从汤姆·索亚,到彼得·潘,再到哈克贝利·费恩,他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、乖孩子。但这些“坏孩子”身上却有一种生命力。

工作中的黄天怡

图片来自视频“Lens for Kids”

经过时间的打磨,这些淘气小子的故事已成为举世公认的经典,但是读者对儿童文学背后的“教育意义”和故事主角行为、价值观的争议,始终心存担忧。

因为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的主人公汤姆·索亚,是一个调皮、爱逃学、经常打架、闯祸、惹麻烦的“坏小子”,不符合学校和家长心目中的“好学生”定义。

马克·吐温的这本书刚开始在美国出版时,还曾被禁止引入学校图书馆。

《汤姆索亚历险记》

另一方面,人们对儿童文学的用词,也有所忌惮。

比如,马克·吐温的文字充满了方言特色、粗粝而鲜活的生活气息,甚至在写作中,他使用很多从未用过的俗语、俚语与口语化表达。

因此,他的作品被当时的文学评论家指责为“一股泥石流”,“这种不够精致的书写,甚至有Nigger(黑鬼)这种侮辱性的字眼,怎么能给孩子看呢?”

可如今,这部作品却占据了各中小学生的必读书单,跻身世界儿童文学经典,成为最受孩子欢迎的故事之一。

这也可以看出,成人的视角和评价,与孩子的判别眼光,有着天壤之别。或者说,真正有魅力的儿童文学作品,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有包容性、突破性。

海明威曾评价说,马克·吐温的语言风格,才是热气腾腾的美国文学。他的作品对孩子来说,重要的不是故事内容教了什么道理,而是让孩子去体会叙事本身的魅力、人物塑造的艺术性。

同样,黄天怡也坚持在文学翻译过程中,给孩子带来原汁原味的语言特色和叙事风格,而不是故意降低门槛,简化原著中的用词,换成中国小读者容易理解的词语、甚至画蛇添足地加上语气助词,她认为这是在低估孩子理解和接受能力。

在她看来,像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这类“坏孩子角色”和“生活化语言”的作品,历经百年,逐渐被全球读者所接纳的过程,也体现了儿童文学思想的进步,以及大众对儿童文学所承载的教育功能的包容。

如今,她未满三岁的女儿灯灯,喜欢看的也是这类没有明显“教化功能”的童书。

最近,女儿很着迷日本绘本作家深见春夫的作品。这位著名的荒诞文学大师创作的故事可谓是千奇百怪、脑洞大开。

深见春夫自画像

黄天怡并不期待这样荒谬、幽默的作品,能教会孩子什么道理。

“这就是一个好玩、有趣的故事,它尽情描绘孩子眼中天马行空的世界,却能给他们带来快乐,也许在不经意间启发创造力和想象力。”

而孩子真正爱看的,也许正是这类看似毫无教化意义的作品。

就像风靡全球的《彼得·潘》,其实是一本“贬低大人”的书,主角小飞侠不仅淘气、爱冒险,而且抗拒成人世界,不想长大,只愿一辈子做小孩。

但这,并不影响它成为英国最伟大的作品之一。

彼得·潘

文学中的“坏孩子”

是童年的避风港

为什么越来越多经典儿童文学作品,都充斥着“坏孩子”的身影?它们会给孩子带来不好的价值导向吗?

对于这个问题,著名文学评论家刘绪源在《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》一书中有过深刻的探讨。

《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》刘绪源

他认为,儿童文学中存在三大母题,分别是爱的母题、自然母题、以及顽童母题,形成了儿童文学独特的审美价值。

爱的母题,我们并不陌生。这类故事从成人看待儿童的视角出发,叙述语言体洋溢着浓浓的爱意,表达父母对孩子的担忧或“直面人生和困难”的期许。

典型作品有《穿靴子的猫》《小红帽》《青蛙王子》、约翰·斯坦贝克的《礼物》、怀特的《夏洛的网》等。

自然母题,表现的是自然万物,比如西顿的“动物文学”。

它虽然没有直接表现人生,却能激起孩子与大自然的亲近感,感悟到自然宇宙的无限和人类的渺小,在审美中产生“超脱感”。

与前两者从“成人的眼光出发”不同,顽童的母题,则是从“儿童自己的眼光”出发。

这类典型作品有《彼得·潘》《长袜子皮皮》《小飞人卡尔松》以及《疯丫头马迪琴》等林格伦的大部分作品。它们有一个鲜明的共性——主角无一例外都是“坏孩子”。

刘绪源表示,自己在初读这类作品,也曾感到疑惑不解,“从这些无拘无束、生气蓬勃的孩子身上,难道真能学到什么优秀品质、或引出什么道德教训吗?这样的作品,对小读者有什么积极作用呢?”

但是,抛开成年人心中的道德律令,他由衷感受到,这些喜欢搞恶作剧、所谓的“坏孩子”,读起来是那样轻松快活。

就像《小飞人卡尔松》里的“小卡尔松”,虽然是个自私、任性、贪玩、好吹球、爱闯大祸的坏孩子,却给人真实而强烈的审美愉悦。

小卡尔松(上)

或许这类作品的魅力在于,帮助孩子们打开了一个更自由的世界,在这里他们被允许淘气、发脾气、恶作剧、甚至离家出走去冒险,做一些出格的事情,却不需要承担后果。

从这个意义上来看,“顽童母题”的作品就好像是童年的避风港,它满足了创造力蓬勃发展的新时代里,儿童对于人性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向往。

就像人只有吸收多种营养才能健康发育,儿童也需要从不同文学母题中体验到多维度的美。

当然,也并非所有表现“坏孩子”的作品,都是合格的“顽童母题”儿童文学。

刘绪源曾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,一些编得很匆忙的儿童故事,因为缺少丰富的弦外之音,没有任何堪称精致的谋篇布局,也就只能是畅销作品、通俗文学,而不能称之为纯文学。

在他看来,比如《淘气包马小跳》系列,人物“马小跳”与五·三班的“肥猫”就没有多少区别,都是调皮捣蛋这一种单一的模糊的影子,即使字数累积到几十万,也仍然没能写出清晰、真实、多层次的“这一个”来。

“人们趋之若鹜的,未必就是好作品”,在他看来,好的儿童文学,除了具备浅层次的“好看”,还应具备纯文学的创作技巧和审美内涵。后者才能给孩子带来真正的审美体验。

对于孩子来说,或许他们更容易被浅层次的通俗文学品所吸引。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由审美经验多寡带来的趣味上的细小区别,就会开始出现。

因此,家长不妨给孩子做一些台阶和铺垫,引导他们在通俗文学之外,循序渐进、自然而然地接触一些趣味更高、更具审美内涵的儿童文学作品。

亲子阅读,

不要应试,重在享受

“让孩子享受有趣的故事就行了,千万不要将儿童文学作品,读成了一本教材书,这是在败坏孩子的阅读胃口。”

黄天怡观察今天的亲子阅读,更像是在“应考”,比如:

和孩子一起看希腊神话作品,就希望他能了解西方文明;

看完一本书,就希望孩子像做阅读分析那样,总结中心思想、谈谈作者想要说明什么道理;

… …

黄天怡说,童年时代的阅读,就像在埋一颗种子。无意中读到某一本书、某一个故事,尽管不知其深层含义,但是随着年龄增长,可能在那基础上不自觉地往前多走一步。

就像她儿时看《红楼梦》,也只是看个热闹。

孩提时代印象最深的,不是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故事、不是封建大家族的荣辱兴衰,反而是林黛玉的美貌、以及贾府里吃螃蟹这样的趣事。

黄天怡正在翻译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

图片来自视频“Lens for Kids”

但是这颗种子,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芽。比如从最初只是觉得希腊神话有趣,到后来延伸去研究西方文学史、西方艺术史、西方思想史等等,拓展更大的世界。

因此,孩子在阅读过程中,如果能有某一本书、某一段内容,让他感到心驰神往,有所触动,就值了。千万不要以为,只有掌握了一本书的中心思想、深刻内涵,才叫阅读。

在亲子阅读上,黄天怡认为,关键不在于多少提问方法、阅读技巧,而是家长心态的转变。

“今天大部分人都是消费者心态,坐等着别人提供产品、服务,其实我们可以转变一下,变成创作者心态。”

黄天怡和女儿灯灯

对于家长来说,什么是创作者心态?

以诗歌为例,今天的阅读有一种速度、数量的比拼,认为带着孩子读过的诗歌越多越好。而创作者心态,则是在和孩子读一首诗的同时,融入自己对诗歌背后意境的体悟。

什么是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?父母在和孩子读这首诗的时候,有没有发自内心地欣赏这首诗,去品味它的意境?还是机械地朗读甚至背诵出来?

“亲子阅读的过程,也是父母借此机会,重新学习和感悟的机会。父母首先自身要有阅读兴趣,真正享受亲子共读的过程。”

黄天怡说,孩子是很敏感的,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去享受一本绘本、一本童书,就不可能将阅读的美好感受传递给孩子,更不可能激起他们的兴趣。最后折腾了娃,也累了自己。

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、德国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郁喆隽,也谈了自己的看法。

郁喆隽

他十分赞同黄天怡的观点,不要期待家庭阅读、课外阅读给孩子带来怎样肉眼可见的教育功能,“今天这个时代,我们对孩子所做的加法已经够多了,其实更应该做减法。”

在他看来,相比学校教育有一个固定框架和标准答案的“聚合型思维”,家庭氛围里更应该提倡“发散性思维”,给孩子一个容错的、勇敢表达意愿的氛围。

因此,在亲子阅读中,家长不需要像老师那样循循善诱,期待孩子从某一本书中具体学到了什么,忙着给孩子打分。对于孩子经常冒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提问,家长同样应该遵循“发散性思维”。

他从哲学角度提醒,越是能以不同的思维方式、甚至相互矛盾的视角来看待世界,越是智慧的表现。

“我们曾经都拥有这样的智慧,只不过后天,在标准化答案和统一教化的过程中,哲学思维和智慧逐渐丧失。”

参考资料:

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:儿童文学的独特审美价值;郭史光宏

新京报:对话刘绪源 到底什么是好的儿童文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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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标签:阅读指导  亲子阅读  家庭  阅读技巧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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