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一阵在与麦克米伦世纪童书总经理李育超聊起YA这个概念时，我们试图找一个完全能对应的中文译法，总是觉得力有不逮。在英语中，YA是young adult的缩写，如果按字面意思翻译那就是“年轻的成人”。我们中文口语里说的“半大小子”，唐诗中的“有女初长成”，都有点这个意思。具体到中国已有的文学类型，那么或许相对接近的概念是“成长文学”或者“青春文学”。不过，如果仔细斟酌，则“成长”这个词过于宽泛——从儿童到少年是“成长”，从少年到青年也是“成长”，两者的性质和特点截然不同。YA其实特指后者，也就是大约13—17岁的年龄段。而“青春”这个词呢，不仅不够精确，而且有点过于抒情，它会限制我们对于这个年龄段的特点以及这种特定文学样式的想象，它可能会倾向于用明丽鲜亮的色块遮蔽那些灰色的、混沌的部分。相比之下，YA的概念是中性的、客观的，引导我们用一种科学的态度观察和倾听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。最终，出版公司把这个类型的中文译名定为“青春期成长文学”，我想也是最大程度地恪守这种科学的态度。

YA文学可以包括几乎所有的文学门类，诗歌、戏剧、纪实，都可以涵盖其中。当然，其中最常见也最为读者喜闻乐见的形式还是小说。如何看待或者评判这些小说？我觉得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去考量。

首先，YA文学的主体，毫无疑问就是YA。维基百科对YA小说的定义指出这些作品的叙述者、主角以及小说中的整体环境，都具有强烈的YA特征，它的目标读者主要也是处在这个年龄段的人。追溯历史，我们会发现，无论是“儿童”，还是“青少年”或者“青春期”的概念，都是将近19世纪才逐渐形成的。在此之前的人类社会，十几岁的男女就已经谈婚论嫁，从“婴儿”到“成人”之间走的是一路绿灯的快车道，一旦具备基本认知读写能力就已经长大成人。直到工业革命兴起，社会生活变迁异常迅猛，人类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依靠早婚早育来维系人口的稳定和经济繁荣，“儿童”“青春期”“成人”之间的分界也随之明晰，并被精密量化。与之相配套的精神产品当然也必须适应这种变化。就像成人世界的所谓纯文学和各种类型文学都在近200年里不断细化一样，写给青少年的文学作品也被分门别类地研究并生产，总体上针对性越来越强。

中国的YA文学看起来不像西方那么兴盛，并不是因为我们缺乏潜在的市场，而是很大程度上与图书市场的细分程度不够成熟有关，这一点在其他门类中也表现得很清晰。若干年以前，占领这部分市场的是大量年少成名的作家，他们从作文比赛中出道，在网络上一呼百应。他们以同龄人的姿态跟目标读者一起哭一起笑，但他们的劣势和优势一样显而易见——过度局限在同一个视角里，缺少事过境迁的沉淀与思考，难免会走进“只缘身在此山中”的困境。读者长大了，“脱粉”了，而作者却并没有在文学造诣上“长大”，于是这些作品和这股风潮一样，渐渐消隐在历史的缝隙中。

无论如何，我们从这类小说中能清晰地看到YA群体的特征。这个人群敏感、好奇、生气勃勃、求知欲强，但由于阅历尚浅，所以看问题也往往倾向于绝对化，容易被二元对立的思维俘获。他们害怕孤独，却也常常玩味孤独，孤独有时候是他们对抗外部世界的一面旗帜。在他们迫切构建自己三观的成长道路上，蕴含着巨大的势能。

当然，我们在研究任何人群时，试图打破一种刻板印象的同时，也往往在建立另一种刻板印象。我的女儿今年16岁，每周从寄宿高中回来时，我都能发现很多新的变化。他们的喜怒哀乐，他们与身处的这个时代之间产生的关系，都与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段时有所不同。也许由于传播方式的日新月异，这一代的YA更多样、更善变、更自我，视野也更广阔——我女儿既会把日本动漫《你的名字》的剧照放到微信头像上，也会突然迷上我们这一代的偶像王小波，还会仿照美国YA文学的代表作《手斧男孩》的写法，虚构一个探险故事。我常常觉得，与女儿之间的对话，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学习。我们从孩子身上学到的，可能不比他们能从我们身上学到的少。我想，对于一个作家，对于一个写YA文学的作家而言，树立这样的平等而开放的观念，可能显得尤为重要。

另一方面，我们也应该看到，明确YA文学以YA人群为主体，并不等于说，这种文学门类仅仅是一个局限在特殊受众的定制产品。事实上，按照维基百科上的数据，YA文学约有一半的读者恰恰是真正的成年人。

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现象？我想，很重要的原因是，以青少年的眼睛观察成人世界，这种受到限制的视角所带来的犹疑多变、未必可靠的叙述，恰恰提供了格外动人与独特的文学性。青少年在成长中面对的变化，他们在被外部世界冲击、改变的同时，也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这个纷乱复杂的世界。以YA为叙述主体的小说，有巨大的空间和无穷的潜力，这一类作品完全有条件诞生穿透年龄、时代与国界的精品力作。

我们可以列举很多这样的例子，歌德的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、塞林格的《麦田守望者》、戈尔丁的《蝇王》、村上春树的《挪威的森林》，有的是典型的、完全符合文学定义的作品，有的则具备YA文学的重要特征，闪现着YA文学中最宝贵的光彩。创作这些作品的作者，分布在不同的年龄段，有迥然相异的生活经历，但他们都写出了伟大的、击中一代又一代读者心灵的作品。健康成熟的YA文学作者群就应该是这样的——他们呈现多种风格和面貌，预示着无限的可能性。